“《春秋繁露》有言,君爲臣綱,君不正,臣投他國。父爲子綱,父不慈,子奔他鄉。夫爲妻綱,夫不正,妻可改嫁。”
見沒有人應答,沈芫忍不住站起身,把自己的心中所想說了出來。
“民女認爲慕容老先生的問題,早在百年前的書卷上便有了答案。董夫子提出的觀點,也恰好是民女心中所想。”
聽見沈芫的聲音,所有人朝風亭看去。
微風拂過,吹起紗幔,露出一角嫣紅色衣裙,亭內女子的身影若影若現。
楚玉寧猛地睜大眼眸,風亭內的女子竟是沈芫!雖然隔着一層紗幔他看不見,但認識這麼多年,他對她的聲音再熟悉不過!
沈芫怎麼也來了聞道宴?是柳氏給的帖子?
她問柳氏要帖子來這裏是爲了什麼?爲了見他嗎?
楚玉寧心中泛起疑惑,他忽然想起沈芫說的這幾句話還曾是他教給她的,只是他當時不贊同董老先生所言,把這一卷匆匆翻過,沒有細看。
他還記得,當時沈芫還揪着這一頁的最後幾句話,同他說:“你看,古書有言‘夫不正,妻可改嫁。’雖然我們有婚約,但若你將來考上功名後辜負我,我必定去敲那登聞鼓,與你退婚,另嫁他人!”
當時沈芫說得極爲認真,可他根本沒當回事。
楚家村與京城相隔萬里,他不信她一個孤女能靠自己走到京城,更不信她能有膽量去敲那需要先挨二十大板才能敲的登聞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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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沈芫的話,他當時並未放在心上。
沒想到沈芫卻還記得那一頁書卷上寫的東西。她的心裏一直都是有他的,她忘不掉他,對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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慕容老先生聽完沈芫的話滿意地點了點頭,他捋了捋鬍子,沉聲道:“這位姑娘說的話,爾等熟讀古書不會不知,只是不敢站出來說。”
溪流邊的書生低垂着頭,一臉羞愧。沈芫說的話,他們確實都知道,只是不敢站出來說。
因爲他們覺得這些話是不忠君主、不敬父親、不順丈夫之言,是與世不容的言論。
所以董老先生的三綱論流傳上百年,卻只流傳下來最前面十二個字,“君爲臣綱,父爲子綱,夫爲妻綱”,爲百姓所熟知。
至於後面所言,都被他們這些讀書人忽視或抹去了。
慕容老先生無聲嘆息,心有畏懼瞻前顧後,不敢站出來發聲,或是言行不一、心口不一,都不是他想要找的徒弟。
今日這些書生,他都不太滿意。
如果非要在這羣平庸之輩中選一個,楚玉寧算是勉強出色。可他收徒不想勉強,而且,他對楚玉寧的人品也抱有餘地。
慕容老先生猶豫間,楚玉寧忽然擡腿走向風亭。
“姑娘說,君不正則臣可另投他國,父不慈則子可遠走他鄉,夫不正則妻可另嫁他人。那何爲不正不慈?”
“君王一時被間臣所惑,就是不正嗎?父親一時生氣打孩子,就是不慈嗎?丈夫一時被外室所迷,就是不正嗎?這不正不慈的規則可有人評定?”
“若無評定,那怎可因爲對方一時犯下錯誤,就另尋他人?連改正的機會都不給對方,這又算什麼道理?”
隔着紗幔,楚玉寧目光灼灼地盯着沈芫,語氣咄咄逼人,詭辯到讓人難以應答。
場內衆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,這麼刻薄地挑理,這不是故意讓人家姑娘答不上來嗎?真是一點餘地都不給對方留。
沈芫臉上的表情依舊風輕雲淡,她不急不緩地反問道:“楚公子不知該如何評斷一個人嗎?”
楚玉寧一怔,不明白沈芫這句反問是什麼意思。
沈芫脣角微勾,笑着道:“母不正,則可大火燒之。這不是楚公子下的評斷嗎?何爲不正,楚公子應當比誰都清楚吧?”
聽見這話,楚玉寧面色一白。
他咬着牙壓低聲音道:“沈芫,你今天來這裏到底是想幹什麼?你在亂說些什麼!這裏是聞道宴,是我們讀書人辯論學識的宴會,不是你一個女子可以隨意說話的場合!”
“楚公子不是在同我辯論聖人所言嗎?怎麼又不准我講話了?”沈芫的聲音並不低,如水凍成冰,震人耳聵。
溪邊的書生以及風亭內的家眷聽見沈芫的話,不由回想起建安城前段時間沸沸揚揚的話本——《火燒親母》。
有些人不知情,拉着身旁的人,那人立馬繪聲繪色地講了出來。
“楚家村有個讀書郎,讀呀麼讀書郎,讀書郎愛讀書,借來銀錢去讀書,讀完書不還錢,不呀麼不還錢!”
“楚家村有個讀書郎,讀呀麼讀書郎,讀書郎燒親孃,爲什麼要燒親孃,爲怕親孃太丟人,太呀麼太丟人!”
不知是哪個風亭內帶的有孩童,竟唱起了歌謠。
這首歌謠也是最近城內流傳出來的,有不少孩童會唱,有人起了個頭,剩下的人竟在亭內你一句我一句地接着唱了起來。
楚玉寧的臉色越來越白。
他瞪向沈芫的眼神佈滿血絲,紅得駭人。
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過來,沈芫今日來參加聞道宴就是來報復他的!
她見不得他好過!
“這幾句歌謠,老朽出門買菜時,曾在街市上聽過。”慕容老先生擡眸看向楚玉寧,問道:“歌謠裏唱的人可是你?”
楚玉寧站在原地,想否認,但已有其他書生搶先答道:“先生,楚兄是平安鎮楚家村人氏,就是歌謠裏唱的人!”
“不是!我不是!”
楚玉寧急切地走到慕容老先生面前,想要爲自己分辨,可江太守一擡眼,便有兩個侍衛上前將楚玉寧擋住。
楚玉寧只好站在十步遠的地方,嚷嚷道:“先生,你不可聽信那來歷不明的女子一面之詞,我沒有欠錢不還,更沒有火燒親母。”
“欠錢不還,是那女子污衊我,我並未借錢,談何欠錢不還?火燒親母,更是那女子杜撰的,我娘是不甘受辱自盡而亡!”
“這女子見說不過我,便口出惡言詆譭我,也不知這種蠻橫無理的鄉野村婦是怎麼被放進來的,這裏可不是她一個鄉野村婦能來的地方!”